暮春的风掠过廊檐时,总带着些绵软的叹息。青石板上的落花已堆了薄薄一层,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匣——桃瓣是揉皱的绯云,梨瓣是碎落的晴雪,连最矜贵的紫牡丹也褪了三分颜色,委身于青苔斑驳的砖缝间。我蹲下身拾起一片玉兰,指尖触到它半透明的肌理,分明还留着三日前初绽时的温软,此刻却已染上了岁月的褶皱,像祖母案头那帧泛黄老照片里的笑影,轻轻一碰就会碎在时光里。
柳絮是最不安分的浪子。它们从河岸的柳梢挣脱,如同一群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伞兵,在空中跳着没有章法的圆舞曲。有的钻进书页间,把唐诗里的“杨花雪”活成了触手可及的留白;有的粘在少女鬓边,惹得她轻笑一声,抬手拂落时,却又调皮地钻进袖口,像是要在人间偷一段温热的光阴。我站在廊下看它们漫天游走,忽然想起幼年时追着柳絮跑过整个春天的自己,那时以为时光是取之不尽的棉花糖,直到看见镜中鬓角新添的星子,才惊觉掌心的岁月早已漏成细沙。
槐树的绿荫在午后织成绒毯,阳光透过叶隙筛下碎金,在青砖上拼出不断变幻的谜语。我数着光影里游移的尘埃,忽然发现去年还只到膝盖的树苗,如今已能在窗前投下婆娑的剪影。叶片摩擦的沙沙声里,藏着蝉鸣未至的前奏,那是时光在树梢刻下的年轮。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,想起初春时看见的嫩芽,不过月余光阴,竟已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华盖。原来最残酷的不是花谢,而是眼睁睁看着新绿爬上枝头时,才惊觉旧梦已随流水去向了远方。
坐在台阶上看夕阳把落花的影子拉得老长,忽然懂得黛玉葬花时的哀愁——不是为那一片花瓣的凋零,而是为着时光洪流里无处安放的怅惘。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,却忘了春风会老,柳絮会倦,连最葱郁的绿荫也会在秋霜里换作金衣。就像此刻掌心的落花,前一刻还在枝头笑望春风,下一秒却要随流水奔赴不可知的远方。
暮色漫上来时,我轻轻抖落衣襟上的柳絮。它们终究要去远方寻找新的春天,而我能做的,不过是在这绿荫将浓的时刻,把眼前的春光仔细收进眼底——记住每一片花瓣的纹路,每一缕柳絮的轻颤,每一丝阳光穿过叶隙的温度。原来珍惜当下从来不是矫情的感慨,而是对时光最温柔的回礼:当我们学会在落花里看见繁华,在柳絮里看见自由,在绿荫里看见生长,那些悄然流逝的岁月,便都成了生命里闪烁的星子。
风起时,又一片花瓣落在书页间。我合上书卷,听见心跳与时光的节拍渐渐重合——原来最好的时光,从来不在过去或未来,而在这落花纷飞、柳絮轻扬、绿荫渐浓的此刻,在我们愿意驻足凝视的每一个当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