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站在田埂上,面前一片金黄如海的麦浪,远处一台巨大联合收割机正在麦浪里轰鸣着前行,钢铁之躯从容不迫地吞纳着麦穗,又源源不断地将麦粒倾吐出来。几缕麦秸被风卷着飞旋起来,轻轻扑打在我的裤管上,而我的目光却被割裂了:一边是这庞大机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,一边是脑海里浮现出几十年前,父母在烈日下弯腰割麦的身影,如今那些身影却如同褪色的老照片,模糊却深烙在心底。
麦收时节曾以镰刀和汗水作的主旋律,在广袤田野间刻下艰辛的印记,晨曦微露,父亲便已磨好镰刀,那霍霍之声,唤醒了沉寂一夜的村庄,弯腰割麦,麦芒如针尖刺扎着脖颈和手臂,汗水争先恐后地涌出,顺着脊背蜿蜒而下,如同灼热的小溪,浸透了衣衫;父亲的背上汗迹干了又湿,最终凝成一层层白霜。母亲紧随其后,熟练地将麦秆捆成束,手指被麦秆勒出道道深红的印痕,常常磨得渗出鲜红血珠。麦田里,有无数沉默弓起背脊的父辈,吃力地耕着热浪灼灼的时光,全是由人的血肉之躯一寸寸丈量出来的。
如今,收割机轰隆驶过,却如神兵天降般轻易抹平了记忆里的挣扎。机器所过之处,麦浪如被施了魔法般驯服倒伏;不过片刻光景,成片麦田便已被吞食殆尽,麦粒如金色的瀑布般从卸粮口哗哗倾泻入卡车车厢。司机在驾驶室内闲适地坐着,空调吹出的冷风与窗外灼热仿佛是两个世界,仪表盘上数字记录着收割亩数与产量。那曾堆叠如山、散发清香的麦垛,如今已了无痕迹,似乎被无形巨手推入了虚无。麦浪起伏里,那些祖辈弓腰如镰的身影,也随同麦垛一道,被无情的钢铁之躯碾碎吞没,成了大地无言消化的梦。
收割机在麦田里如巨兽般辗转几番,这片土地便宣告了丰收。我抓了一把新打下的麦粒,凑近鼻尖,却嗅不到从前那种暖烘烘、阳光与泥土交织的浓烈香气。再将几颗麦粒放入口中咀嚼,舌尖尝到的只是微淡的淀粉甜味,再无当年母亲用衣襟擦拭汗水时,不经意滴落在麦穗上那种咸涩滋味。粮仓日渐丰盈,昔日盘踞田间的艰辛却如同水痕般淡去;时间似乎被机器压缩了,可有些滋味与温度也随之蒸发消散了。
我蹲在收割后的麦田里,指尖拂过整齐的麦茬,仿佛触到大地被剃净的胡须。机器扬起的麦尘,在夕光里如同无数金色小虫飞舞不息。收割机早已开赴下一片麦田,只余下巨大的空旷,和空旷中无处寄放的我的身影。
当麦粒涌向粮仓之际,麦田里所消逝的,却绝不仅是挥汗如雨的艰辛。时光的机器碾过田野,也让大地悄然覆盖了这麦芒刺痛的记忆,终被钢铁抚平,我们收割了金灿灿的粮食,却在这收割的轰鸣里,失散了一部分被汗水浸透的、曾经结结实实的麦收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