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口花店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石榴花，红得扎眼，像一簇簇烧着的小火苗。那灼人的红，猛地烫了一下我的记忆，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了老屋柴门边的旧时光。

老屋门前那棵石榴树，可不像公园里被人精心修剪过的模样。它就那么自由自在地长着，枝条恣意伸展，在柴门外的空地上泼泼辣辣地泼洒着生气。春天一到，满树的绿叶子油亮亮的；到了五月，枝头就“噗”地一下爆开很多火红的花，简直要把门前那方小天地都染成一片赤霞。那气势，热闹得很。

花开了谢，谢了结籽。到了秋天，沉甸甸的石榴果便缀满了枝头，像一个个饱满的小红灯笼，又像藏在浓密枝叶间的红宝石，风一吹，就调皮地闪一下光。那时候，我们一群孩子最爱在石榴树下疯跑、嬉闹。奶奶常常在清晨露水还没干透的时候，小心翼翼地摘下几朵最鲜亮的石榴花。她说，这可是好东西，能祛病呢。我小时候爱咳嗽，咳起来没完没了。奶奶就把晒干的花瓣细细捻碎，撒进白瓷碗里，滚水一冲，碗里便渐渐洇开一片温暖的红，像天边的晚霞掉进了碗里。我捧着碗，小口小口地喝，开始是微微的苦和涩，但咽下去后，喉咙里竟真像流过一道清甜甘泉，那股难受劲儿，竟也被这碗红汤水驱散了不少。奶奶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，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。

这棵石榴树啊，它的根深深扎在门前的泥土里，也悄无声息地把根须探进了我们家的岁月里。后来要搬家了，离开老屋那天，父亲什么都可以不带，唯独对这棵石榴树念念不忘。他特意费了老大劲儿，小心挖出树根旁萌发的一株壮实的小苗，用湿泥仔细裹好根，宝贝似的带到了新家的小院栽下。它成了我们对老屋念想的唯一活物。奶奶走后，我常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，看着这棵依旧生机勃勃的石榴树发呆。恍惚间，那沙沙的树叶声，竟像是奶奶在树下轻声唤我的小名，温柔又清晰，就像一颗熟透的石榴籽轻轻落在地上，那一声几乎听不见，却能直抵心底。

又是一年五月天。院子里的石榴花，又一次准时在枝头燃烧起来，红得耀眼。父亲不知何时，又在院子的另一角，亲手栽下了一棵新的石榴苗。他弯着腰，用铁锹培好土，嘴里念叨着：“让它也守着咱们。”那神情，像在完成一件顶要紧的大事。晚风习习，吹得新栽的小树苗嫩绿的叶子簌簌作响，努力地舒展开来。我想象着秋季那晶莹剔透的石榴籽，一粒粒像红玛瑙，又像包裹着蜜的宝石，就在这一瞬，我仿佛看清了——那每一粒籽里闪烁的微光，不就是奶奶含笑的眼睛吗？那目光，温柔地越过尘世，始终暖暖地照耀着柴门前、小院里的每一寸光阴，看着我们，也护佑着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