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那片地方,房前屋后,种着不少杏树。年深日久,树皮都粗糙开裂了,像老人手上的皱纹。这些树,看着我们长大。
屋前那几棵,站得直溜,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;屋后那几棵,枝条乱伸,像一群疯跑的孩子。高的能遮住半边院子,矮的,踮起脚伸手就能够着枝梢。
麦子刚黄尖尖的时候,最早熟的杏子就坐不住了。青疙瘩一天天鼓胀,皮色慢慢泛白,透出点黄意来,藏在叶子后面,勾得人心里直痒痒。我们几个小娃娃,仰着脖子,眼巴巴瞅着树顶上那几个最大、最黄的,脖子都酸了也不肯低头。馋劲儿上来,等不及它自己掉,捡起土坷垃就往树上扔。“噗”一声闷响,要是运气好砸中一个掉下来,赶紧捡起来,袖口上蹭蹭灰,一口咬下去。酸得直咧嘴,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块儿,可那股酸劲儿过去,丝丝甜味就冒头了,口水也跟着往外冒,那滋味儿,真忘不了。
也有性子慢的杏树,别的树都摘空了,它才慢悠悠地黄透。这种晚杏,个头不见得大,但熟得透,香气浓得很。摘一个,软乎乎的,咬一口,又糯又甜,连核缝里都透着香。吃上几个,肚子就撑得滚圆。
杏子跟杏子也不一样。有的杏肉厚核小,甜得很,我们叫它“甜核杏”,是宝贝;有的杏子小,肉薄核大,还带着股苦味,叫“苦核杏”,没人爱吃它的肉,但那硬邦邦的核,正好被我们捡了当“子弹”,你弹我,我砸你,满院子疯跑,笑声能把房顶掀了。
最让人惦记的,还是别人家院墙里伸出来的杏树枝子。上面挂满了黄澄澄的果子,太阳一照,亮得晃眼,勾得我们脚底板发痒。瞅准大人下地或者午睡的工夫,约上两三个胆大的伙伴,像做贼一样溜到人家墙根底下。踮着脚,竖起耳朵听院里的动静。要是没狗叫,也没人咳嗽,胆子大的那个,“噌”一下蹿上墙头,骑在上面,伸手就去够那伸出来的杏枝,摘了就往下扔。底下的人,撩起衣襟兜着,心怦怦跳。忽然听见院里门响,或是狗“汪汪”叫起来,吓得魂飞魄散,“呼啦”一下全跑没影了,只留下墙头几片晃动的叶子。
自家树上的杏熟了,就不用偷了。我爸扛根长竹竿,走到树下。他个子高,手也长,够得着的地方,伸手就摘;够不着的,就用竹竿轻轻敲打树枝。“噼里啪啦”,熟透的黄杏像下雹子一样砸下来,落在铺好的旧床单上。我们小孩在树下乱窜,捡起砸落的杏子,也不嫌脏,在身上蹭蹭就塞进嘴里,吃得满手满脸都是黏糊糊的甜汁。
如今在城里安了家。杏子下来时,超市里的杏又大又漂亮,摆在盒子里,干干净净。买回来尝尝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是少了那股沾着泥土气的土腥味?是少了那份爬树摘杏、怕人发现的紧张劲儿?还是少了晒杏干时,那股飘满院子的、暖暖的甜香?我也说不清。
有时夜里做梦,又回到了老家的院子。那满树的黄杏,在梦里晃啊晃,那股子酸甜味儿,好像就在鼻子尖底下。掐指一算,老家的杏子,怕是又该黄透了吧?真想回去看看,再尝尝那带着土腥味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