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不上班,回家看爸妈就是铁律。贪图清晨凉快,六点就爬起来了。推门一看,嚯!天低低地压着,浅灰蒙在蓝底上,活像口大蒸笼盖扣下来。那闷热劲儿,稠得化不开,汗珠子不用催,自个儿就往下滚。眼镜片直打滑,烦得很。连枝头的鸟儿都精,早躲得没影儿,天地间一片沉寂。本想骑电车慢悠悠看景儿,可这七月天,大清早就蒸得人发慌,算了,一脚油门,开车省事。
十来分钟,到了村子最南头我家小院。院墙外是庄稼地,还有一小块荒地,硬是让老爸拾掇成了绿油油的菜园。厨房里热气蒸腾,饭菜香混着热浪扑来。老妈正忙活,见我钻进来,立刻嗔怪:“快出去!这儿热死了!”她推我的手,粗糙却温热。我笑着抢过锅铲,“妈,您歇着,我来!”油烟腾起,汗水瞬间洇湿鬓角。这“蒸笼”比外头更甚,却有种奇异的、熨帖心窝的滚烫。老爸则照例蹲在菜园边,守着水慢慢渗入泥土。指间的烟头一明一灭,烟雾缭绕,拂过他晒得黝黑、沟壑纵横的脸。那专注的眼神,透过烟雾,仿佛在与沉默的土地和流逝的岁月低语——这烟,他抽了一辈子,是我们劝不动也无需再劝的固执。
饭菜挪到院里小桌。田野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甜拂过面颊,惹得院里的果树沙沙作响。葡萄藤、柿子树、石榴、梨树、桃树,枝头都坠满了青涩的果子,在晨光里闪着微光。这小院,是我生命的根。从这里走出去,读书、闯荡、成家、养娃……一晃,自己也过了四十。爹妈老了,小院的砖墙也显了风霜,但它永远是我心底最暖的港湾。能回来,嗅着泥土果木的气息,听着爹妈絮叨着“少熬夜”“多吃点”,便是人间至福。
开饭了!一家人围坐。先切个大西瓜,“咔嚓”一声,红瓤黑籽,汁水四溢,一口下去,凉甜直沁心脾。凉皮酸辣爽口,大家边吃边笑嚷:“哎呀,饱了饱了!”可当老妈端上刚出锅的喷香米饭、红黄诱人的西红柿炒蛋、吸饱肉汁软糯的土豆炖肉、清爽的醋溜豆芽、脆生生的凉拌耳丝,还有那小火慢炖、香飘四溢的排骨时——刚才喊“饱了”的几位,筷子伸得比谁都快!盘子碗儿转眼见了底。大家互相瞅着油光光的嘴角,笑作一团:“哎呦,刚才是谁嚷饱了?”笑声在小院里回荡,饱满得如同枝头的青果。这寻常的热闹,年年岁岁相似,却总能在瞬间泡软生活磨出的硬茧。
饭后泡壶清茶。孩子们追剧,我看不懂,便刷会儿手机,听爹妈絮叨着地里的收成、村里的新鲜事、我的工作、娃的学业……琐碎如墙角苔藓,却温润踏实。不觉日影西斜,晚风已带了凉意,丝丝缕缕,吹散白天的燥郁,也拂去了心头的紧绷。独坐树影下,看月牙初升,寻稀疏星子,任晚风穿透衣衫,涤荡一身尘埃,整个人都松快下来。此刻才懂张晓风为何爱“多风的黄昏”——这寂静的抚慰,千金难换。
月光如水,静静漫过小院。它淌过斑驳的墙,拂过摇曳的叶,也把这份安稳的滋味,深深地、暖暖地,刻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回首方知,人生的圆满,不过是由一次次小小的离别与重逢细细织就。真正的风景,不在远方,就在这一粥一饭的烟火里,在爹妈忙碌微驼的背影里,在院子里青果那微涩的香气里。这些平淡的日常,是岁月赠予我最珍贵的宝藏,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