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气如粘稠的蜜糖,把人牢牢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。窗外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,聒噪得人心头发毛。热浪蒸腾的午后,思绪却像被这闷热撬开了一条缝,悄然流回了旧时光里奶奶家清凉的院落。
那时的夏夜,是属于蒲扇和星斗的。天色擦黑,家家户户就搬出小凳、竹床,聚在场院中央。奶奶那把磨得油亮的黄褐色大蒲扇,是她的随身宝物,也是我夏夜的守护符。扇骨沉实,蒲叶宽大,摇起来“呼啦呼啦”地响,像一阵温驯的风声。奶奶一边摇着,一边听大人们絮叨着田里收成、远近见闻。我紧挨着奶奶坐着,竹床硌着小小的脊背,却丝毫不在意。大人们讲到趣处哄笑起来,我也跟着傻乐;说到唏嘘处,奶奶会轻轻叹息,蒲扇摇动的频率也跟着缓下来。奶奶的手不时探过来,粗糙温热的掌心抹去我额头的汗珠,那摇动的扇子,便适时送来一阵裹着草木清气的凉风,拂过脖颈,像温柔的手轻轻拍抚。我靠着她,看满天星斗低垂,仿佛伸手可摘,凉意便从奶奶的臂弯,丝丝缕缕沁入心脾。
暑气最盛的午后,堂屋的水泥地成了天然的凉榻。奶奶铺开一张旧篾席,那凉意便幽幽地渗上来。我躺在上头翻小人书,奶奶坐在一旁,蒲扇的节奏不疾不徐。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,词句模糊在蝉声里,只有那份悠远的韵律,和着扇底的风,一下下轻拍着我的眼皮。眼皮越来越沉,书上的字渐渐模糊,只觉席子的凉意贴着脊背漫开,头顶的风拂过额发。奶奶的手偶尔落在我汗湿的背上,轻轻拍两下,哄睡的力道和扇风的节奏奇妙地融为一体。就在这蒲扇摇出的、带着草叶清香的摇篮曲里,我沉沉睡去,连梦的边缘都浸透了清凉。
待到日影西斜,暑气稍退,奶奶便牵起我的手:“走,去菜园子瞧瞧。”园子里青翠欲滴。她粗糙的手指拂过缀满支架的丝瓜,轻轻一拧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一根顶着嫩黄花苞的丝瓜就落在掌心。又弯腰拨开密叶,摘下几个饱满得泛着紫光的茄子。最妙的是那畦苋菜,红绿相间的叶片在夕阳下像染了胭脂。奶奶教我掐下最嫩的尖儿,指尖立刻染上淡淡的紫红。暮色里,奶奶提着小竹篮,我捧着一把苋菜尖儿,篮里是丝瓜和茄子鲜润的气息,手上是泥土与汁液混合的、夏天独有的清新味道。这份采摘的微凉喜悦,和着草木的清气,一路跟随我们走回炊烟升起的屋檐下。
此刻窗外热浪依旧,蝉鸣如沸。我独自坐在空调单调的凉风里,指尖却恍惚触到了奶奶蒲扇粗糙的纹理,鼻尖仿佛又萦绕着菜园里丝瓜藤蔓的清涩气息。时光奔涌向前,带走了摇扇的人,却把那份带着蒲草清香的凉意,连同采摘归来的暮色,永远沉淀在记忆深处。
原来有些风,纵使岁月流转,依然能穿透酷热的帷幕,轻轻拂过心头。它来自一把沉默的蒲扇,来自一个永远摇着扇子的身影,来自牵我走进夏日菜畦的温暖手掌,那风里裹挟的,是足以消融此生所有炎热的恒久温柔,是泥土深处永不消散的夏日清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