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的麦收总带着滚烫的日光,当布谷鸟的叫声穿透晨雾,田埂上的露水还沾着草叶,父亲就已经把镰刀磨得锃亮,刃口映着东方的鱼肚白,像一弯冷月悬在屋檐下。母亲则在厨房揉着面团,蒸笼掀开时,白色的雾气裹着麦香涌出来,糊住了窗棂上贴着的褪色窗花。
收割通常在正午前开始。太阳升到头顶时,麦田像一片燃烧的金浪,麦穗沉甸甸地垂着,芒刺在阳光下泛着银亮的光。父亲弯腰的姿势像一张弓,镰刀划过秸秆的声音“沙沙”作响,不一会儿就堆起一小垛麦子。我跟在后面捡拾遗漏的麦穗,指尖被麦芒扎得生疼,却舍不得松手——那些饱满的麦粒在掌心里滚来滚去,像撒了一把碎金子。
场院里的石磙是最热闹的角色,三轮车或者拖拉机拉着它一圈圈碾过摊开的麦秸,金黄的麦粒簌簌落下来。我总爱蹲在旁边,看风扬起的麦糠像细雪般飘落,沾在头发和衣领上。母亲会端来用井水冰镇的酸梅汤,玻璃罐刚打开,酸甜的气息就混着麦香钻进鼻子,喝一口下去,连喉咙里都沁着凉。
最难忘的是“垛麦秸”的时刻。父亲像个魔术师,把散乱的麦秸码成金字塔形的草垛,手脚麻利地踩着梯子往上递,草垛越堆越高,最后在顶端压上一块平整的石板。我常常爬到草垛半腰,躲在阴凉里看远处的炊烟,风掠过草垛时,会发出“哗哗”的声响,像谁在低声讲故事。有一次不小心睡着了,醒来时月光正泼在草垛上,麦秸的缝隙里漏下细碎的银辉,恍惚间以为自己睡在星星堆里。
如今回老家,麦田还是那个麦田,但却换成了机器收割,超市里的面粉袋印着精致的商标,却再也闻不到晒麦场上那股混着泥土和阳光的香气。偶尔在路边看见卖麦芽糖的老人,玻璃罐里的糖块泛着琥珀色的光,咬一口,黏牙的甜里竟隐隐有当年麦芒扎手的触感。原来有些味道早已刻进骨头里,哪怕隔着十几年的光阴,只要风一吹,就能把整个夏天的麦香,重新带回鼻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