芒种时节,收费站外的天地换了颜色。金黄的麦浪从公路两侧铺展向天际,在风里翻涌着细密的波纹。灼热的阳光倾泻而下,空气里浮荡着新麦与泥土被烘烤后特有的焦香,浓烈得如同刚开封的陈酿。这气味透过收费亭的窗缝钻进来,竟将纸币的油墨味都冲淡了三分。
窗外的景象,像一把无形的钥匙,轻轻旋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仓门。也是这般焦金流石的芒种天,日头毒辣得能晒裂田埂。我戴顶破草帽,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父亲身后拾麦穗。他躬着腰,古铜色的脊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,镰刀挥动处,沉甸甸的麦秆应声而倒,发出干脆的脆响。汗水顺着他深壑般的皱纹滚落,砸在滚烫的土坷垃上,“滋”地一声,瞬间了无痕迹。
“丫头,歇会儿!过来喝口水!”父亲终于直起腰,朝我挥手。田埂边的树荫下,摆着一个斑驳的军用水壶和一只粗瓷碗。他提起壶,深褐色的液体注入碗中,一股奇异的酸甜气息顿时弥散开来,盖过了麦秆的干燥气息——是煮好的乌梅汤,特意用井水镇得清凉。父亲端起碗递给我,粗粝的手指关节处布满细小的裂口。我接过来,仰头猛灌几口,那酸中带甜的汁液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,如同久旱逢霖,瞬间浇熄了四肢百骸里蒸腾的燥气。父亲看着我,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近乎满足的笑意,也端起碗大口喝着。汗珠沿着他脖颈滚落,滴在同样被晒得滚烫的土地上。风吹过刚收割完的麦茬地,卷起干燥的麦芒和尘土,落在父亲汗湿的旧布衫上。
此时,我坐在收费亭里,窗外是无垠的麦海。一辆满载麦捆的小货车慢慢驶过计重口,浓烈的麦香再次汹涌而至,混合着柴油味儿。车斗里,新割的麦子堆成小山,金灿灿的芒刺在阳光下闪烁跳跃。开车的农人皮肤黝黑,手臂上沾着新鲜的泥痕和麦锈。他递过通行卡的手粗糙有力,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本色。阳光落在他额角未干的汗珠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点。这光芒如此熟悉,竟与记忆里父亲递过乌梅汤时,那脊背上滚动的汗珠悄然重合。
接过卡片,指尖仿佛触到了烈日下泥土的微烫,鼻尖萦绕的麦香也愈发真实浓烈。窗外,麦浪在风里翻涌不息,沙沙作响,像是大地深沉而绵长的呼吸。
这一瞬间,我忽然懂得:所谓节气,并非日历上冰冷的符号。它就在这窗外翻滚的麦浪里,在农人掌心的泥痕与汗水中,更在血脉深处那碗乌梅汤的酸甜记忆里——那是土地馈赠的辛劳与回甘,是父亲脊背上无声滚落的汗珠,是生命对泥土最本能的呼应。纵使身处这方寸岗亭,当芒种的气息穿透玻璃窗汹涌而至,我仍能清晰触摸到大地深处那古老而磅礴的脉搏。它提醒每一个远离田垄的游子,无论行至何方,灵魂深处总有一片麦田在风中起伏,总有一份源于泥土的、沉默而坚韧的甜,足以支撑我们穿越所有世间的荒旱与风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