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轮碾过新铺的水泥路,卷起些微尘土,终于停在村口那株老槐树下。眼前这村路,竟被水泥抹去了我熟悉的坑洼与车辙印痕,平展得让人心头发空。惟有那废弃的石碾,如一个被遗忘的旧梦,还在原地守着,碾盘上沟壑纵横,碾过几多春种秋藏,也碾碎了我童年里那些喧闹的回响。
我走近老屋,见二奶奶坐在院门前晒太阳,佝偻的身子像一张被岁月拉弯的弓。她眯着眼瞅了我好一阵,才颤巍巍吐出我的小名,我忙应着,心却被这声呼唤扯得生疼,院门口曾挤满晒暖拉家常的老人,那些熟悉的面孔,如今多数已隐入村后那片黄土深处,唯有二奶奶,如风中残烛般固执地守着这微光。她那双曾为全村孩子缝补衣裳的手,如今抖得连针线也捏不住了。
正说话间,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,其中一个忽然站住,歪着头打量我这个生面孔,眼神里装满好奇:“奶奶,这是谁家来客呀?”童言如小石投水,漾开我心底的微澜,原来在故乡的泥土里,我的根须已被时光悄然拔起,只余下飘零的印记。
当年和我形影不离的伙伴,如今也成了孩子的父亲。去他家坐坐,他正对着电视里农事节目入神,脸上添了风霜的痕迹。提起儿时麦收时节偷瓜被追得满场跑的糗事,他咧嘴一笑,随即又沉入生活的思虑里:“嗐,如今操心的是麦价涨落、娃的学费,哪还有空想那些!”少年时滚烫的誓言,终被生活的炉火烤得焦脆,再难寻一丝旧影。
只有那架石碾依旧沉默卧在槐荫下。我抚摸着碾盘上深深浅浅的刻痕,如同触摸自己掌心被岁月磨出的纹路,这石碾盘,曾是我们滚铁环、抽陀螺的喧闹舞台,它无声地承托了所有散落在风中的笑语与奔跑的足音。旧物虽不言,却替我封存着那段被流光抛掷的岁月。
临别时,我又一次驻足于石碾旁。它如一块沉入时光河底的磐石,压住了我心中浮动的漂泊感。故乡终非仅是眼中风物;它深埋于血脉之壤,如同石碾下那粒沉睡的麦种,纵使游子飘零千里,那粒种子也从未停止在灵魂深处悄然萌发,纵使少年被岁月漂洗成异客,石碾的沉影,却永远是心灵可以停靠的渡口。
归程在即,心头却分明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慰藉:故乡与游子之间,原有一条永不断流的地脉。纵使远走天涯,那石碾盘下的泥土气息,亦如麦苗的根系,总在血脉深处低语,提醒我们灵魂的根系所向。这土地上的麦子黄了又青,离人的思念亦如这生生不息的节律,终将在某个归程里,重新落籽生根。